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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望向大堂门外,感慨道:“一笔糊涂账,怎么讲理?”
陈平安喝过了一口酒,缓缓道:“如果真要讲,也不是不能讲,顺序而已。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那个讲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讲理的代价。”
水神笑道:“你来试试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而你陈平安是半个局中人,半个旁观者,最适合当这个讲理之人。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我没那份心气了,也没理由这么做。”
水神本就没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举起酒壶,道:“那就只饮酒。”
陈平安跟着举起酒壶,酒是好酒,应该挺贵的,就想着尽量少喝点,就当是换着法子挣钱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陈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辞,绣花江水神亲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门口”。
陈平安抱拳告别,然后背后长剑铿锵出鞘,一人一剑,御风升空,逍遥远去云海中。
虽然陈平安来的时候,绣花江水神已经通过水幕神通领略过这份剑仙风采,可如今近距离亲眼看见,难免还是有些震惊。
陈平安落在红烛镇外,徒步走入其中,路过那座驿馆,驻足凝望片刻,这才继续前行。他先远远看了敷水湾,然后去了趟与观山街十字相错的观水街,找到了那家书铺,竟然还真给他见着了那位掌柜。书铺掌柜李锦一袭墨色长衫,坐在小竹椅上闭目养神,手持一把玲珑小巧的精致茶壶,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儿,以折叠起来的扇子拍打膝盖,至于书铺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相貌英俊的李锦,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懒洋洋道:“店内书籍,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情我愿,全凭眼力。”
陈平安当年在这里,帮李槐买了本看似刊印没几年的《断水大崖》,九两二钱,结果是本老书,里面竟然有文灵精魅孕育而生。李槐这小子,真是走哪儿都有狗屎运。
在地龙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实陈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幂篱泥女俑,因为看手工样式,极有可能与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扬波所说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后那个一身剑意遮掩得不够妥当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给他,陈平安也会想法子收入囊中。至于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当时陈平安是真没那么多神仙钱买下,准备回到落魄山后,与当年曾是神水国山岳正神的魏檗问一问,是否值得购买入手。
不过这不是陈平安来此的缘由。
事实上李锦如今已经一步登天,从一头出水登岸悠游人间市井的山泽精怪,高升为了大骊朝廷敕封的冲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这还是大骊自立国以来冲澹江的首任正统水神,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鲤鱼跳龙门”了。
与绣花江水神一样,如今都算是邻居,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点山水距离,不过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陈平安倒也不会刻意拉拢李锦,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处,但是路过了,主动打声招呼,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落魄时,一定要把自己当回事;发迹后,一定要把他人当回事。
这些个在泥瓶巷泥泞里就能找到的道理,总归不能路走远了,登山渐高,便说忘就忘。
陈平安挑了几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贵书籍,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如果我将你书铺的书给包圆了买下,能打几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李锦睁开眼,没好气道:“我就靠这间小店铺歇脚吃饭的,你全买了,我拿着一麻袋银子能做什么?去敷水湾喝花酒吗?就凭我这副皮囊,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你说打几折?十一折,十二折,你买不买?”
陈平安点头笑道:“我买。”
李锦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微笑道:“不卖!”
陈平安只得作罢,付了三十多两银子,买下那几部古书。
银子到手,李锦笑眯眯地将陈平安送到铺子门口,道:“欢迎客人再来。”
陈平安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买亏了。
在陈平安离开观水街后,李锦坐回椅子闭眼片刻,起身关了铺子,去往一处江畔。
红烛镇是龙泉郡附近的一处商贸枢纽重地,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朝廷在此大兴土木,处处尘土飞扬,十分喧嚣,不出意外的话,红烛镇不但要被划入龙泉郡,而且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新县的县府所在地,而龙泉郡也即将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场也忙,尤其是披云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边凑,须知山水神祇可不只是靠着一座祠庙一尊金身就能坐镇山头的,从来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师、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士提携,所以说以当下披云山和龙泉郡城作为山上山下两大中心的大骊新州的迅猛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李锦来到江畔后,使了个障眼法,走入水中后,在江水最“柔”的绣花江内,闲庭信步。
三条江水,水性迥异。绣花江之水,柔和绵长,灵气最为充沛;冲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与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无常,灵气分布也多寡悬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为风水宝地,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结茅之地的金丹地仙,凑巧想要在三条江水当中拣选一处,自然会选择担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这就叫万金难买小洞天。
绣花江是同僚辖境,除非是拜访水府,不然照理说李锦这属于越界,只不过负责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见着了这位黑衣江神,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个个上前套近乎,这倒不是这位新任冲澹江水神好说话,而是故意恶心人罢了。李锦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没怎么恶脸相向,只说自己要去那座两条支流交汇处的馒头山。等到他离远了又不至于太远,那帮披挂甲胄、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个个哄然大笑起来,言语无忌,多是讥讽这位昔年精怪德不配位,靠着傍大腿的歪路子,才侥幸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着生前、死后一桩桩功勋才坐稳位置的绣花江水神老爷,一条摇尾乞怜的鲤鱼,算个什么玩意儿。
那座位于江心孤岛的土地庙,玉液江和绣花江的虾兵蟹将,都不待见,岸上的郡县城隍爷,更是不愿搭理。馒头山这个在一国山水谱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爷,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祠庙依旧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爱来这里烧香,因为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礼敬,太费劲,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灵祠庙众多,求谁不是求?再说了,哪个品秩神位不比这小小土地公更高?
李锦跨过门槛,一个五短身材的邋遢汉子坐在神台上,一个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坐在那只老旧的黄铜香炉里,双手使劲拍打,满身香灰,鬼哭狼嚎大声诉苦,夹杂着几句对自家主人不争气不上进的埋怨。一座土地祠庙能够诞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这个朱衣童子胆大包天,从来没有尊卑,没事情还喜好出门四处逛荡,给城隍庙那边的同行欺负了,就回去把气撒在主人头上,口头禅是下辈子一定要找个好香炉投胎,更是当地一怪。但李锦对此见怪不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驾光临,那汉子仍是眼皮子都不耷拉一下。
倒是那个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赶紧跳起身,双手趴在香炉边缘,大声道:“江神老爷,今儿怎么想起我们两个可怜虫来了?坐坐坐,别客气,就当是回自己家了。只是我们这儿地方小,香火差,连个果盘和一杯热茶都没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爷了,罪过罪过……”
汉子一巴掌按下,将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他继续聒噪烦人。
李锦从大老远的墙角那边搬来一条破烂椅子,坐下后,瞥了眼香炉里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问道:“这么大的事,都没跟相依为命的小家伙说一声?”
汉子面无表情道:“不是什么都还没定嘛,说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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