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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喝了口酒,没有恼火,缓缓道:“我哪怕练拳,每天疼得嗷嗷叫,还偷偷哭了几次,可还是觉得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小时候。一次是头回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我记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阳,我就扛着一个差不多有我人那么高的大背篓。当时心大,想着背篓大,就能装下更多药材,娘亲就会更快好起来,然后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给太阳一晒,汗水一流,火辣辣地疼。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走出小镇,一想到要这么疼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却不是笑话陈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那群锦衣玉食的小崽子们练拳之时,才站桩而已,就个个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开始跟爹娘告刁状,或是春寒冬冻时分裹着狐裘上个家塾早课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头,除夕夜就想着跟几位祖宗讨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钱。老人看不惯这些,但是其余几个同辈分的兄弟还真就吃这一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次,是饿的。家里米缸见底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饿了一整天,又没脸皮去求人,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别人主动打声招呼,问我要不要顺便吃个饭。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时节还没事,家里再穷,少穿衣服也没关系,而且上山采药不仅能挣些铜钱,还能顺便带回点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邻居借了铁榔头,去小溪里敲打石块,就能把躲在下边的小鱼敲晕,回家贴在墙壁上一晒,完全不用蘸油盐,晒干了就能吃,还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没法子,不求人就要饿死,怎么办?一开始脸皮薄,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你答应过娘亲,以后会好好活着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儿差不多?所以当时躺在床铺上,觉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饿劲熬没了,哪里知道饿就是饿,没有饿晕过去,反而越饿越清醒。没办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溜达,几次想要敲门,又都缩回手,死活开不了那个口。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最后走一趟泥瓶巷,如果还是没人开门,那我就真去敲门求人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那户愿意给我饭吃的人家。最后我就从曹家祖宅那头的巷子开始走,结果一直走到了顾璨他家的巷子尽头,还是没有人开门。”
说到这里,本就没有多少萎靡悲苦神色的陈平安越发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没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一开始没敢回头,可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赶紧抹了把脸,转头望去,看到一个邻居手里拎着一只火熜,就是里边铜皮外边竹编的小火炉,能够拎在手里随便逛的那种。她见着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啧啧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小子就这么白吃一顿饱饭啦?”
陈平安狠狠抹了把脸,全是泪水,但是满脸笑意:“没呢,那个邻居想了想,笑着问我:‘小平安,你真的会进山采药,那些药材真认得?’我当然说认得,而且我真没吹牛,我那两年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进山采药,都快比泥瓶巷还熟门熟路了。她就笑了,对我招招手,大声说:‘那行啊,小平安,你过来,我求你件事情。我身子骨经不起寒,需要几味草药熬汤补身子,可是杨家药铺那边太黑心,太贵,我可买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开春之后去山里头采药,我给你铜钱,但是价格必须低一点儿。’我走过去,跟她商量这事,她就顺手把自己的火熜递给我,等谈完了,她看我没挪步,就笑着问:‘怎么,没吃饭,还想骗吃骗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药材钱里头,不然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样的眼光没看到过?很多同龄人骂我是克死爹娘的祸胎,哪怕我远远看着他们放纸鸢,或是下河摸鱼,都会被一些人拿石头砸。还有一些大人喜欢骂我是杂种,说像我这种贱坯子就算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都嫌脏,比老瓷山的破瓷片还碍事。但是那天,那个女人那么跟我聊着天,说要花钱才能吃饭,老前辈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进屋里吃饭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又不争气地满脸都是了,她就开玩笑说:‘哟,小平安,我的手艺是太好还是太差啊,还能把人吃出眼泪来?’我那会儿就只敢低头扒饭,说好吃。”
老人嗯了一声,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邻居其实是想帮你,不过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没想到,后来吃饭结账的次数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个邻居,就是顾璨的娘亲。所以每次她跟人吵架,陈平安都会在旁边看着,几次吵架吵得狠了,她被一群抱团的妇人冲上去挠脸揪头发,陈平安就会跑上去护着她,也不还手,任由妇人们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陈平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滥好人。送给顾璨一条小泥鳅怎么了?知道了它是一桩大机缘,又怎么了?陈平安根本不心疼。
当这个世界给予自己善意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无论大小。
姚老头说过,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陈平安当时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天底下没谁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别人,就别不当回事。
后来陈平安对待刘羡阳亦是如此。上山采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刘羡阳教会了他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制造土弓,如何钓鱼,到了龙窑烧瓷,还是年纪稍长的刘羡阳在护着陈平安。
陈平安就这么苦兮兮从小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年岁,虽说很愿意讲道理,但是如果牵扯到顾璨或是刘羡阳,例如搬山猿那次,陈平安讲个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够,那就干死为止。
他还曾对一个外乡姑娘说过,如果以后自己找着了像娘亲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给什么道祖欺负了,他一样要卷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为媳妇打这场架又是另一回事。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不晓得心疼,陈平安觉得亏心。
当然了,那样的好姑娘,陈平安觉得找着了,可是还没告诉她,所以才要走接下来的那趟江湖。他一定要背着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两把剑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气大声告诉她:宁姑娘,宁姚!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很喜欢!至于是挨巴掌,还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厚着脸皮跟她说了再说!
老人从陈平安手里抢过养剑葫,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却没有马上丢还给陈平安,没好气道:“这酒真不咋的。你继续说,鸡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当这壶劣酒的下酒菜了。”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在袖中:“那年冬天熬过去后,我好像开了窍,脸皮就厚了,实在饿得不行就去求人蹭饭,然后一次次都记在心里,想着开冻之后可以进山,挣了铜钱就还给他们。也会有好心的老人主动送我旧衣服,我不会再觉得难为情,说家里不缺东西了,都老老实实收着。那几年里,我拼了命进山采药,但是钱挣得还是很少。实在是因为力气太小了,杨家药铺好些药材又难找。这也很正常,好找的药材,哪里能让我挣这个钱,对吧?所以我就给街坊邻居们帮忙,早上帮他们去铁锁井提水,一有农活就去田地里帮忙,大晚上会蹲在那边帮他们抢水,免得给别人截断了水渠。我不敢硬着干,需要躲在远处,等到那些青壮离开再偷偷刨开,把水源引入邻居家的水田,等到水田的水满了,才去将沟渠小坝重新填回去。为此,我还被人追着打过很多次,好在我虽然年纪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亏的次数不多。”
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说着酒不行,其实一口接着一口,真没少喝,耳朵里听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市井小事,倒也没觉得如何心烦。
陈平安毫无遮拦地说过了心里话,觉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壶。
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气道:“等会儿。陈平安,你说了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听老夫讲一些无甚用处的大道理?这些话,便是老夫当年已经站在世间武夫的顶点,也觉得一文不值。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说,我就喜欢听人讲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经在中土神洲的一个山顶偶遇一个气度儒雅的老书生,当时不知其身份,后来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没领会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沦为疯癫老汉的凄惨境遇。别看老夫是纯粹武夫,口口声声说着拳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读过的书极多。当时与老书生闲聊到最后,便向他请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书生便大致说了一些他的道理。”老人拎着酒壶开始散步,绕圈而行,“那个老书生说,我们活在一个很复杂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学问极高的读书人,还是会自相矛盾。我们看多了没甚道理的事情,难免会问,是不是书上的道理是错的,或者说,是那些道理还没有说透,没有说全。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许多人嘴上讲道理、做事没道理的世界?办法是有的,一种是活得纯粹,我拳头很硬,剑术很强,道法很强,就用这些来打破一些东西。复杂问题给简单解决掉,只要我开心就好。天地有规矩约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间有大道压我,我有一剑破万法。哪怕暂时做不到如此酣畅淋漓,也要一直朝这个方向走。这种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老夫便是这类人。另一种人活得很聪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来,‘规矩’二字就是用来钻漏洞的。读书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间作取舍,选择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间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若是能够把这个‘利’字换成‘礼’字,世道该有多好?最后一种人活得很没劲,把复杂问题往更复杂想,掰碎道理,仔细梳理,慢慢思量。可能做事情,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发现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没有用吗?还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头会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陈酿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们读书人推崇的儒家圣人其实没世人想的那么至善至美,但是儒家的真正学问却也绝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认同‘人性本善’四个字,也没关系,可到底是能够劝人向善的。”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脚步,“老夫不敢确定那个老书生是不是那个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他愿意跟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不容易,毕竟老夫当时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场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随手将那只养剑葫抛给少年,对着远方朗声大笑:“昔年远游四方,一肚子豪言壮语,不吐不快!”老人站在崖畔,一脚踏出,望向天空,“当我行走于天地间,骄阳烈日,明月当空,得问我一句,天地之间足够亮堂否?”
他转头笑问:“陈平安,你觉得够不够?!”
陈平安刚要低头喝一口酒,听到问题只得抬起头,迷迷糊糊道:“不太够?”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远方:“当我行走于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滚滚,得问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够解渴否?”
陈平安抽空连忙喝了口酒,听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没来由也跟着有些豪气了,一手握酒葫芦,一手握拳捶在膝盖上,跟着凑热闹瞎起劲,大声道:“不够!”
老人又言:“当我行走于群山之巅,琼楼玉宇,云海仙人,得问我一句,山顶罡风足够凉快否?”
满脸涨红的陈平安又喝了一大口酒,借着后劲十足的酒意,满脸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酒不够,江水山风不够!都不够!”
竹楼那边,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粉裙女童有些担心,自家老爷会不会就这么变成一个小酒鬼啊?青衣小童则满腹嘀咕:老爷这是疯了吧?难道是练拳练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么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懒几天?
最后的最后,陈平安连人带椅一起醉倒。
从此,人间江湖,多出一个酒鬼少年郎。
去而复返的陆沉,那个让诸多小镇妇女心心念念的家伙,又开始在原来的位置摆摊了。只是如今小镇热闹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抢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崭新道袍,古稀之年却脸色红润,道骨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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