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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楼下自报姓名的时候,说的是两个字,还说第二字很晦涩生僻,所以陈平安从头到尾只确定了一个“崔”字。
后来陈平安想起一件事,宁姚姑娘曾经无意间说起过,大骊有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下棋很厉害,是唯一能够让大隋国手视为大敌的人物。
陈平安问过李宝瓶三人可曾听说过“绣虎”,三个跟他一样在小镇长大的孩子俱是摇头不知。陈平安后来还问过阴神这个问题,可是阴神分明知道答案,却说自己有规矩要遵守,不能说,一旦违反那些约定,就会平地起阴雷,让他魂飞魄散。陈平安当然不愿强人所难,就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陈平安看阴神对待崔姓少年的态度,从头到尾,疏离而平静,至少没有把他当作敌人,就放心了一些,觉得崔东山也好,棋士绣虎也罢,不管贪图自己什么,终究是“两人之间的捉对厮杀”,哪怕自己“下棋”输了,大不了祭出剑气来个玉石俱焚,一缕不够,就再来一缕,万一两缕剑气用光都杀不掉白衣少年,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是当陈平安看出地图上那一条线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很怕起始于其实比衙署还要更远的源头的这条线,有着自己无法想象的阴谋。比如好端端的齐先生突然逝世,之后学塾的马夫子在带领李宝瓶他们去往山崖书院的途中暴毙,而他陈平安最后反而成了小镇最有钱的人,坐拥五座山头!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进入水井之前,在屋子里,亲口说起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陈平安手里刚好有一枚齐先生赠送的“静心得意”。
一定与齐先生有关,一定与李宝瓶三人有关,说不定就是会死人的局面!
陈平安在小镇已经亲身经历过修行之人的冷酷无情,他实在无法想象,一旦可爱的李宝瓶、胆小的李槐和聪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又无能为力,到时候自己心中会有多少悔恨。
陈平安下棋下得又慢又不灵气,这水平自认给林守一提鞋都不配。他虽然最后也没有梳理出完整的来龙去脉,但既然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那么就绝无可能让下棋厉害至极的“绣虎”步步为营,否则在此人收网的时候,他哪怕身负两缕剑气,都无法改变结局。
如果只是谋划他陈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谓虚无缥缈的大道,陈平安不会有这么大的决心——那么就先下手为强!
此时此刻,陈平安使出这一缕剑气之后,剑气栖息的那座气府便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身躯自己孕育的气机乘隙疯狂涌入其中。这一去一来,带动附近窍穴的气血一起出现剧烈动荡,让陈平安心口出现一阵绞痛,痛得他跌坐在井口沿上,赶紧大口喘息。
由于受到古镜的阻挡,剑气虹光在水井内久久没有散去。陈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赶紧调整呼吸,试图强提起一口气——失败——再次尝试,如此反复。
少年两眼通红,两耳嗡嗡作响,心脏有如擂鼓,体内所有经脉像是暴雨过后的一条条江河溪涧一同奔泻起来。只剩下一个念头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诉自己:“再来,一定要再来一次,一定要让最后这一缕剑气做到在气府内蓄势待发,要不然一旦那人犹有余力反扑,会害死所有人的!我答应过齐先生,他们一个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说到做到……”
意识模糊的草鞋少年凭借着一股执念,一步跨上井口,紧接着是另外一只脚。
不管上半身如何晃荡,陈平安的两只脚如扎根在井口之上。
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
少年双指并拢作剑,颤颤巍巍,指向水井底下。
东宝瓶洲西边,一处大海之滨,有个穷酸秀才正打算离开东宝瓶洲,返回极其遥远的中土神洲,临时感知到某处的情况后,无奈道:“你这娃儿,真是年纪越小越作死啊。教不严,师之惰。罢了罢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让我看看在哪里……黄庭国北边,还没到大隋……咦?距离那条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凑巧去过那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时间。”
“本事太大,本领太多,也不好啊,做选择的时候就是麻烦。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缩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颠了颠背后行囊,唉声叹气,伸出脚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词,然后一脚将那个小沙堆踩平。
与此同时,老秀才身形消失不见。转瞬之间,出现在了那座写有“天帝申饬蛟龙之辞”的古蜀国遗址的大崖之上。前后脚轻轻踩在山顶,站稳后看了眼远方,老秀才神色满是自得,感慨道:“没了这副皮囊当累赘,是要厉害一些。”
整座山崖轰隆隆摇晃起来,一条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块铺在桌面上的绸缎被人一手扯住使劲抖了几抖,附近江水每隔数十丈距离就涌起高达数层楼的大浪头。
老秀才不愿因此坏了两岸风土,赶紧伸手往下压了压,如有恶蛟兴风作浪的江水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老秀才才发现崖畔最边缘的地方有一老一小两个儒士模样的游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只得尴尬笑道:“月色不错,月色不错,我就不打搅你们欣赏风景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
老秀才随即眺望远方一眼,点点头:“是那里了,还好不远。”
他一脚刚要跨出,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咦?”
以这座江畔大崖为圆心,约莫十里之外的圆线之上,一道道剑气凭空出现,凝聚成一个惊世骇俗的巨大圆形剑阵。
触及剑气丝毫者,必成齑粉。这是观湖书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觉。
雷池绝对不可逾越。这是从星河之中返回人间的老人此时脑海里的想法。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面上都是苦笑和惊疑。
老秀才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嘀咕道:“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面:“怎么,只准你们有帮手,就不许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崔明皇此刻相当头疼。在别处,他崔大君子怎么都该是一等一的神仙,被尊为座上宾,阿谀之词能够听得耳朵起茧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他却沦为最不起眼的那只蝼蚁,甚至有可能连蝼蚁都不如。这种糟糕的感觉,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他满腹气闷,不得不默念儒家经典,压抑杂念。
他看了眼那个乘舟从天上星河返回人间的老人,老人如今台面上的伪装身份是黄庭国前任户部侍郎,实际上是一条年纪大到吓人的老蛟。
老蛟此时比崔明皇要镇静许多,一手捻须,饶有兴致地观看那座剑气牢笼,自言自语,啧啧称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国师之命悄然南下,要来跟此地蛰伏的老蛟商议秘事。大骊国师想要这位暂时化身为黄庭国前任户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云山的新书院的首任山长,而他崔明皇依旧是之前约定的副山长,再加上一位声望足够的大骊文坛宗主,三人共同执掌那座填补了山崖书院空缺的新书院。相信以大骊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云山新书院一定会比齐静春的山崖书院更加规模宏大、文气郁郁。
至于原本答应他的观湖书院的新山长位置,据说大骊皇帝私下另有补偿。
崔明皇在收到国师崔瀺的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黄庭国的小池塘竟然还隐匿着这么一条大蛟,以蛟龙之属得天独厚的坚韧身躯、天生掌握的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为,战力也绝对不输十一境练气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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