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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马苦玄应得的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马苦玄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坯子宁姚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一支陈氏就是一摊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
“陈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宁姚和刘羡阳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齐静春已经用他的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陈平安一步踏出,廊桥轰然一震。天地寂静,杂音顿消。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陈平安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齐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齐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齐先生,那我们要去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个……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齐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齐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走!”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有一个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响起,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陈平安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他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天亮了。
陈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来到小院,抬头望去,烈日当空,视线尤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层层釉色的瓷坯,光洁可人。
陈平安无意中察觉到自己呼吸有些凝滞,便坐在门槛上,屏气凝神,双手十指结剑炉拳桩。一炷香后,陈平安才感觉到气息平稳顺畅起来,刚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又坐回了门槛。他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时院子角落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石头,是世间最好的磨剑石,斩龙台!
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端详,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这块石头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陈平安揉着下巴,一点一点挪位置,换了一个方位蹲着,东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越发确定,正是“菩萨点头”那尊神像脚下的台座。这让陈平安悚然,宁姑娘虽然喜欢说一些口气很大的话,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语,绝对不会有半点作假。她说牢固异常的斩龙台,只能大剑仙花大代价才能劈开,陈平安就确信无疑。那么这块斩龙台是自己长了脚,然后一路跑到他陈平安家宅子?
如今陈平安已经知道世上确有神仙鬼怪,还有不计其数的山魈精魅,但是石头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说了,它跑谁家里都能享点福,跑到自己这栋宅子,除了遭罪还能做什么,有这么笨的石头精吗?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喂,你能说话不?或者能听懂我说话吗?”当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陈平安摇晃脑袋,看不够。大概是之前那个梦境太过真切,他其实还没有缓过来,导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古怪。许多当年没有深思的小事,如今穿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齐先生说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衡量,宁姚更是说过外边天地光怪陆离。哪怕是姚老头,其实也早就零零碎碎说了许多,简简单单的入山一事,就有诸多讲究。姚老头曾经说过很多,比如那些个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还说天底下的山,无论大小,其实一脉相承,只不过有着祖孙之分。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镇所在的骊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览无余?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块黑色石头,想着要把它搬去铁匠铺子,宁姑娘肯定用得着这块磨剑石。至于到时候宁姑娘如何处置石头,是选择自己磨剑,还是交给阮师傅,作为帮忙铸剑的谢礼,陈平安反正无所谓,他只是很好奇磨剑石到底如何磨剑,会不会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陈平安做事情从来不拖泥带水,下定决心之后就立即动手,伸出双手将磨剑石往上抬,能够抬离地面寸余距离,有些沉重,但还不至于搬不动,这就好办。于是陈平安去屋里找来一只箩筐。很快他就背着箩筐走在泥瓶巷,磨剑石之上覆盖着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陈平安发现大街上行人众多,估计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黑夜,让人瘆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阳,就都想着出来透口气。所以绝大多数小镇百姓都离开家门,走出巷弄来到大街,议论纷纷,时不时有人匆忙跑过,嚷嚷着铁锁井已经彻底干枯了,连那条悬挂于井中千百年的铁链,也不知被哪个混蛋偷偷搬走藏在家里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稚童孩子,三三两两,蹦蹦跳跳,满脸雀跃,乱七八糟说着那棵老槐树的变故。
原来那棵老槐树“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满地的碎裂槐枝和枯黄槐叶。一开始很多附近百姓觉得别浪费了,就顺手捡了枝叶回家烧火,一些个惫懒青壮,被自家婆娘催促,不情不愿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没有人阻拦,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槐树周边的小镇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对那些占这种缺德便宜的汉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骂,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说着老槐树跟小镇的渊源,说这棵树是有灵气的,这么多年来,连枯枝坠落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愿砸在人头上,更不要说每逢收成不好的时候,老槐树的槐花如米,填饱了多少人的肚子。不管用,那些青壮男人要么不理不睬,只管埋头砍树,脾气差一点的,就跟老人起了冲突,推推搡搡。总之有点乱。
听到老槐树那边的动静后,陈平安背着箩筐,犹豫不决,于是放慢脚步,三步一回头,望向老槐树方向。直觉告诉他应该去老槐树那边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让他赶紧去铁匠铺子。
突然他看到一个风一般的灵巧身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是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小女孩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长,小女孩脚步飞快,跟车轱辘似的,活泼俏皮得很。陈平安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来去如风,喜欢在小镇四处逛荡。她跟顾璨属于不打不相识,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见过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边,好像跟那位年轻道姑关系尤其好,陈平安还送了她一小块蛇胆石。
陈平安赶紧出声喊她,红棉袄小女孩转过头,看到是陈平安后,咧嘴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说你有事快说啊,我听着呢,我还要忙着蚂蚁搬家!
陈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个事,最多耽误你一会儿。”
大红棉袄小女孩,扛着树枝雷厉风行地跑过来,微微侧身,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陈平安问道:“这根树枝,你是从老槐树那边搬来的吧?”
小女孩使劲点头,遗憾道:“不快一点的话,要被人抢光了。我力气小,只搬得动这么点大的,我争取多跑几趟。”
陈平安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禄街那边,那就远了,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这样你就可以来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权衡利弊,认真思量的同时,一直在观察陈平安的眼神和脸色,大概是觉得陈平安没坏心,她点头道:“那你要我做什么?事先说好,我可扛不动太大的树枝,很沉的,我现在肩膀就有点像是火烧着了。”
陈平安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把,递给小女孩:“这是我家院门的钥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抢槐树枝的时候,看看地上有没有没有变黄的绿色树叶,有的话就记得帮我收起来。”
小女孩没有接过钥匙,瞪大眼睛:“就这?”
陈平安笑道:“对,就这。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小女孩嗯了一声:“泥瓶巷左手边数起,第十二个宅子。”
小女孩最后还是没有接过钥匙:“你家那边院墙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轻轻放进去,不用打开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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