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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建七步成诗,彦和是否可以一试?”
拓跋勰的面色却是微微一变。曹子建的七步诗,藏着兄弟相煎的因果。今日,纵然说者无心,听者却不能不细细揣摩。我亦觉得有些不妥,默然看了拓跋宏一眼。他会意,立刻温和地解释道:“朕并无别的意思。卿可为子建,朕不为子桓便是。”
“臣不敢。”拓跋勰诚惶诚恐。随后,又以至诚的口气说:“臣虽不才,见陛下心怀忧虑,也愿逞才借势,口占一诗,以慰君心。”拓跋宏颔首道:“那么,你就上前来,大概十来步,能成诗么?”
拓跋勰不答,却果断地迈出了第一步。他谨慎,而又自信,凝神而思,一面又缓缓迈出一步,同时朗声念出:“问松林,松林经几冬?”起头便是一片萧肃,我和拓跋宏对视一笑。拓跋勰已是第四步了。
“山川何如昔——”他从容走来,目不斜视。拓跋宏以赞许的目光示意他继续下去。他思忖着,脚下却并不停滞。当他走到拓跋宏跟前时,正好念出最后一句:“风云与古同?”
“好,好极了!”拓跋宏笑着赞道,“朕明白你的隐喻。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又笑着问我:“妙莲,你可留意到,他走了几步?”我略一迟疑,还是准确地说:“十步。”
拓跋勰忙欠身逊谢。皇帝却已吩咐侍从准备纸笔了。因他雅好文学,时常即兴落笔,诏书亦是亲自草拟,倚马可待,因而,即便是出巡,文房用具也是随行的。他说:“彦和,朕今日便了却你一桩遗憾罢。”
拓跋勰微微一惊,但并不出言追问。笔墨已备,拓跋宏却负手立于松冠之下,只伸手指了指侍从刚摆上的一条长几,眼睛望着我,说:“你写,朕来口述。”
我亦有些吃惊。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坐到几前,持笔蘸墨以待。拓跋宏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诏曰:弟勰所生母潘氏早龄谢世,显号未加。勰祸与身具,痛随形起,今因其展思,有足悲矜。可赠彭城国太妃,以慰存亡。”
“皇上!”拓跋勰顿觉意外,又觉不安。拓跋宏笑道:“你的生母早年谢世,先皇未及册封。朕即位后,本该为她加封号的,奈何当年太皇太后在位……”我不觉停了笔。他又说下去:“今日借诗追封,朕拖延至今,对你不住。”
拓跋勰惶恐,欲下拜,拓跋宏却已轻轻地托住了他的手臂。他摇头叹道:“彦和,你不该如此见外。”
我亦叹息,竟是从来不知,拓跋勰也有这样一段伤心事。复又低头,提笔写完最后一行:“可赠彭城国太妃,以慰存亡。”写到“彭城”二字,不觉微微一怔,按理,当为“始平太妃才是,为何是彭城?
拓跋宏随后解释道:“宋王重病,无法摄南方诸州军事,朕打算徙封你为彭城王。”拓跋勰谢恩。我却吃了一惊。彭城是临近南朝的军事重镇,拓跋宏将最爱重的弟弟封到此地,显然是准备把南方诸州的兵权委于他手了。难道,又要南伐?
我悄然看了拓跋勰一眼。他如此年轻,眼角藏蕴秀气,眉梢敛带清刚。我们两人,同年,却注定不是同心,不能同命。我看他的人生,风华正茂;他看我的人生,纵情得意。然而,我们各自又有各自的落寞,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注:这次赋诗本该在铜鞮山,而非邙山。拓跋宏也作了诗,但史书上查不到原文,只好略去了,让拓跋勰独领风骚。
第十五章 一种蛾眉明月夜(3)
几日后便是中秋了。
暑气褪去,秋意渐浓,拓跋宏携妃嫔同游华林园,观景阳山。这一行如花宫眷,满目锦绣,惟独少了皇后。众人不敢有一字言及,私下里却道路以目,少不得暗暗揣测一番。
拓跋宏只当没这回事罢了。游目骋怀,江山多娇尽收眼底。他心情甚好,唇边的笑意自自然然;亦时时相顾,拈了些寻常话语,看似随意地与我说着。其他人,倒有几分陪衬的意思了。
我心中虽欢喜,但众人面前,不知怎的,竟也有几分羞涩。仿佛这人生,只是初见。
黄门侍郎郭祚见皇帝笑意融融,便适时奏道:“山水者,仁智之所乐。臣请修整园林,以便陛下在政务之暇能有个赏心悦目的去处。”
我含笑望着拓跋宏。他浅浅一笑,却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果然,他如是答道:“昔日,魏明帝以骄奢失于前,朕岂能步他后尘?”
众人皆赞他贤德自守。我心中的欢喜却蓦然冷却。眼中含着清愁几许,只在很近的距离之下,才轻声笑问:“青春年少又有几何,皇上何不恣意一回?”他侧首看我,笑容中也有悲凉:“妙莲,我不可以。”
端庄的笑意到底掩去了我心底的怆然。
这一日游乐,心中便忽悲忽喜。喜的是自己风华正茂,他如今又是这般眷顾,人前人后既不避讳,亦不张扬,惟有坦然而已;悲的却是这名分的拘束,以及一切顺遂之后,那暗自埋伏的宿命。
到了夜间,清辉照拂花林,又燃红烛,又照红妆,又歌舞宴饮,又诗赋助兴。
冯清不在,拓跋宏便留了身边的位置与我。我心中是不屑的,轻拂衣衫,仍在属于自己位份的位置上安然坐下。他的目光轻移过来,疑惑而又遗憾,还有轻微的嗔。我掩了口,向他一笑。他不动声色,却不自禁地衔起了一丝微笑。
布菜斟酒间,我上前跪坐于他面前的横几之侧,附耳道:“陛下似乎该派人去接皇后。”他面色微微一沉,眼睛仍望着前方,满殿舞衣翩跹。须臾,他轻声道:“妙莲,你不要管她。”
我言不由衷地说:“帝后失和,怕有损皇上清誉,臣妾心中不安……”他神情一怔,半晌,摆首道:“皇后留恋平城。她一日不换汉装,不说汉语,朕决不见她。”
这般僵硬的口气,我便放心了。于是越发做出为难的样子,轻声道:“白天游园,皇后不在倒也不妨;夜里开筵,这么重要的位置缺了个人,恐怕不妥,明日还不知会生出什么闲话呢。”他执杯,轻轻抿了抿,我已觉察到他的犹豫,又道:“皇上只要点头就是了。皇后到了,臣妾自去奉迎。”
他有些惊讶,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我随即解释道:“皇后晚到,难道要这么不声不响地进园子里来么?皇后与臣妾有些成见,臣妾也想借这个机会……”他轻轻说了一句:“皇后固执得很,只怕你……”
“皇上放心罢。”我笑了。他含着歉意说:“你这样委曲求全,朕于心何忍?”
我笑而不语,又为他斟满一杯。这才起身,悄然退到殿外,吩咐殿前候召的侍从:皇上口谕,接皇后来华林园赴宴。然后,再次入内,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暗暗向拓跋宏微笑示意。
重新入座。心中仿佛被什么事牵挂住了,烦忧莫名,却并非单纯为了冯清。我终于再度起身,轻步退到殿外。
月色一直照到廊间。踏着一地清辉,渐行渐远,心中忽然一冷,我岂是真心为拓跋宏与冯清和解?不过是要让她的鲜卑衣裙,在一片汉家霓裳中显得尤为刺目;让她的鲜卑话音,在一室中原正音中显得尤为刺耳罢了。
走开去,却听见渺茫的笛声。那音色甚是清旷,譬如幽泉一缕,只是一缕罢了。
我知道是他。循声而去,默然立了一晌。人虽浸润在笛声中,心思却悠然已远。那人未必不知,却仍然拈了新调,静静地吹完。待他回头看我,我不禁戏谑道:“有人偷听,难道笛膜也没有破么?”也惟有拓跋勰,闻言一笑道:“惟有弦断,又何来……”他忽然停住,因我是操琴之人,“弦断”二字已是不吉。
我淡淡一笑,也无甚话说。他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玉笛,渐渐敛去了笑意,道:“臣有一事相告。”我没有说话,心知此事并不寻常,神色凛然一正。他以淡漠的语气陈述道:“文昭贵人的两个哥哥,高肇和高显,从辽东来到洛阳,他们找到我的府邸,请求觐见皇上。”
静默了片刻,我沉着地问:“这两人如何?”拓跋勰摇头道:“不过尔尔。”即使不过尔尔,我也不能让他们分享高贵人的哀荣。好在顾虑毕竟少了一层,因笑道:“那么,殿下又何须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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