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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想了想:“那咱们白天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发现真相。心里有数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出手。”
陆台对此不置可否。
风水堪舆,寻龙点穴,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他都挺擅长的。没办法,祖师爷赏饭吃,哪怕学得不用功,整天变着法子偷懒,可还是在同龄人当中一骑绝尘,这让他很烦恼啊。
陆台以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场血腥厮杀。其实这场厮杀对于当时的局中人而言,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个腰挂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与一个游历至此的道士结伴夜行。斗笠之下,一个慷慨赴死,一个忧心忡忡。
滂沱大雨转为软绵小雨后,两人走入一条巷弄,来到一栋荒废已久的破败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轻道人脸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气,格外重!”
肌肤微黑的年轻人手握朴刀,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这条巷子中的住客极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也不常与外边联系。飞鹰堡的习武子弟,比拼胆识的一种方式,就是挑一个深夜时分,尝试独自走过这条狭窄阴暗的巷弄。
这条巷子曾经有过一场血战。趁着老堡主刚刚去世,有一伙拉帮结派的仇人摸进飞鹰堡内,他们一个个手染鲜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师,都是当年被老堡主打伤打残的各路江湖枭雄。
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堵在这条巷子里。那一场厮杀,血流满地,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其中既有凶人头颅,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遍地残肢断骸,几乎没有一具全尸。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
飞鹰堡是祖上阔过而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飞鹰堡在沉香国江湖中的名气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平平无奇,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纪还轻,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
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天生膂力惊人,他时常与那些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其招式可圈可点。而堡主千金桓淑,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中某人的嫡长子,定了一桩娃娃亲,只等那个年轻人前来迎娶。
但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不是桓常,而是一名外姓人——陶斜阳。他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说起人缘,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
陶斜阳古道热肠,在飞鹰堡有口皆碑,他性情开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其为首宗师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其中还有个被誉为仙子的漂亮女子,与陶斜阳关系极好,他们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她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靥如花。
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管家何崖打理飞鹰堡事务,接触到了许多内幕,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得暗中续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给豪门官邸送银子,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出面,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都很出众。
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阳。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是陶斜阳在江湖上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厌胜手段。年轻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一番小心探寻后,年轻道人心情越发沉重,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飞鹰堡中的确有鬼物作祟,而且鬼物道行高深,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
年轻道人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他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他背上的那把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的法剑,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他的心里完全没谱。
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传授道法的师父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这把以前朝神册、元光、正德三代通宝串成的法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勉为其难,只是他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他见陶斜阳铁了心要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的门槛颇高,其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滂沱,黄尚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已经咧嘴而笑:“这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踏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荧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如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阵阵阴风从门内扑出,他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他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广为流传的著名护身符。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和印章符变得大半漆黑,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话音未落,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砰的一声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的两张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持剑符。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用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战,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黄尚下意识抬起头,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刹那间,他的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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