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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看着我们的眼光,那样温存和压抑,让我们在那无边际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我妈妈放心了,她无声一笑。
这时候的笑是最妩媚的。
走到我爸爸的背后,双手顺理他狂卷的头发。
像一个小女孩颇有兴致地玩耍杂碎的毛线。
她说:我看同你的原稿没太大区别呀。
我爸爸说,对于语言趣味低下的人,反正没区别。
狗皮袜一子,反正一样。
妈妈从来不在乎爸爸对“低下趣味”
的暗示。
从来不觉得失面子:爸爸把头再从她手指下移开,厌烦得要爆炸了。
还得说教下去:好赖你的文章发表了,让人看见你还在这儿,没给送到什么地方打矿石去。
改几个字有什么呀,把我们家的户口改到北大荒去,你随便写得多高级,还有人登吗?
我爸爸坐在那里,喘息从粗到细,慢慢变长变深,变得像入睡那祥均匀而带着微微的鼻鼾。
贺叔叔到达之前,他一次次从政治倾覆边缘无恙回归,无功无过,无形无嗅地消磨年华和才智。
一直到他写出那篇八千字的杂文《儿不嫌母丑》。
他徒步把文章送到省报,两天后又去一趟,如同旧时信差,坐在主编室外,把校样等到手。
一个标点都不妥协。
我妈妈知道时己经晚了。
同一篇报纸上就有了反击文章。
不久,我爸爸的文章被拆开,被人们半句,半段地拼镶在他们的文章里,被截断移植的句子衍生出新的生命,后果已大得无法吞咽。
无论是我爸爸,还是一切企图为我爸爸开脱的人。
比如:贺叔叔。
他在这个局势中认识了我爸爸。
我妈妈恳求了他,去找那个刚调来的党委书记,你要女儿跟你去北大荒南大荒啊?!
她凭着她奇特的敏感。
对,非常了解我父亲。
他的本性。
只有我妈妈知道这个本性。
知道它时时刻刻地被压制,被压制成爸爸的好脾气、大度、与世无争。
只有她知道,有一天他会给贺叔叔一个大耳捆子。
一份日夜弥漫在我们生活中的恩宠和主宰终止在爸爸恢复的本性中。
那是彻底的无拘束,是对一切权威疯狂的反感。
是两扇书架后面连裤腰带也不想要的那个生灵。
让我们看看:这顶天蓝色尼龙蚊帐里躺着的三十三岁的女人和十二岁的少女。
一九六四年。
邻居家的收音机都没熄,一会是合唱《雷锋我们的战友》,一会是新闻:“省委领导同志参加了这次罕见的大丰收,为颗粒归仓作出贡献。”
我爸爸在帐子外面看了一眼母女俩。
寂寞得很,跋着拖鞋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