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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揍了贺叔叔,他对于自己的新形象新品格全无信心,变得心不在焉,一边讲着什么一边总在对听他讲的人察颜观色,看对方对他的新面目有怎样的反应。
他感到他从人们的眼睛里读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的潜语。
他话少了,常常眨巴着眼睛在想某件事。
连绵不断地在思索:吃饭,看报,去参加各种集会,跑在望不见头尾的庆贺或声讨的人群中呼口号,所有时刻,都不会打断这思考的连续性。
这思考所需的精力集中使他动作机械并用力过度,手脚都不够负责任。
在思考一件并不很明确的事情:自杀。
并不是在布置自杀的步骤。
自杀,它自己会成熟。
是从我祖父那儿来的,只不过要在他体内成长,成熟。
在那个我焚烧《紫槐》的早晨,它成熟了。
因此我听出了他话中过分的真诚。
就在他想具体对自己下手的时候,那天半夜,来了一群人把我父亲带走了。
事实是:这群人及时破坏了他潜意识里成熟得刚到火候的“白杀”
。
门被敲得急促而肯定。
我妈妈心里已明白,却还坐在被子里问“谁呀?”
进来一些戴红袖章的人,把一个白袖章套在我爸爸的手臂上,上面写着他的罪名和本名。
有了它就省了绳绑,省了手铐或脚镣。
我妈妈蓬头垢面地卷起被褥,换洗衣服,半管牙膏。
不必任何人吩咐,每个被半夜带走的人都要有这些东西准备。
她动作照样很大,十足的劲头。
她穿着灰色长衬裤,是我爸爸的,洗缩了水,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黄肿的脸皮泛着高傲的光。
来带领我爸爸的七八个人也在忙乱地到处查看,打开每个柜门,抽屉,开到极限,不关回去,所有抽屉都脱了口。
他们翻出某页陈稿,还出声地念几句,再讥笑地看看我爸爸。
有几个柜门上二了锁,他们掏出现成的工具就撬。
我妈妈叫喊:这有钥匙这有钥匙!
他们听不见似的:什么都不如彻底毁掉一样东西方便。
整个翻天覆地中,我爸爸坐在灯下,很静。
我照我妈妈的吩咐,倒一杯水,手心里滩着几颗他天天吃的药,走到他跟前。
我弄不清他一直在吃什么药,到了一定岁数自然而然就服起一些药来了。
他只看着我手里的杯子和药,然后食指和拇指伸到我一手心上拈;拈一粒,放在嘴里,吞一口水,再拈下一粒。
像个吃药不老练却很乖的孩子。
我说:爸爸,然后我蹲下来,脸对着他的脸。
我本想说,想开点,又不是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