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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谁比你写的多?
他自顾自离开那个棋摊子。
装束同街上任何一个老头都差不多了。
曾经那些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全没了。
那种飘洒和愤怒,都没了。
头发也不卷了,因为没有多少头发可卷。
处处可见他在我继母手下的服帖。
在贺叔叔和世俗以及主流社会的主宰下,他渐渐有了一个渴望:他要做一个正常的人。
他再不要惹是生非,背叛成性;他只要安安生生做个正常的人,其次,有个正当职业,叫作家。
他心平气和地对追上他的我说:老贺的心他领了。
因此他更得帮他把这部小说写完。
我按捺住自己的勃然大怒。
嗓音如今天在美国学生面前讲中国当代文学那样无关痛痒。
我说:爸爸,你们还没完?
他听不见我,说他自己的:老贺他一直很讲义气。
不过呢,我有什么资格代表中国作家?人家问起来,我写了几十年在写什么我拿什么去对答?我把老贺这本书修改完就好好写自己的作品。
还有几年,还写得动。
他倒是对替人作嫁,一笔勾销的几十年潇洒慷慨。
他鼓舞我地笑笑:等我写出一部好东西,再参加作家代表团。
我在你出生前就有一部好作品要写,大作品!
你不信?信?
我笑笑。
大作品。
他站下来,等他自己的呼吸跟上。
他穿着不伦不类的白旅游鞋,无风格但很新的灰外套,两只脚还是歪着,忍受着过去和未来。
忍受那一点儿没办法的无耻。
书?出版了。
像百货店出来一批雨伞,粮店出来一批挂面,正常,谁也不大惊小怪。
挂面很陈了,雨伞也过了时令。
那类小说人们一看就说:又来了,不就是文革中挨斗坐牢妻离子散?
没有。
他中风了。
贺叔叔从哪点看都不像个突然倒下中风的人。
只摔了一跤。
在书出版的两个月以后。
我很长很长时间没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