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第1页)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
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面临了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
他笑着说:&ldo;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rdo;我说:&ldo;你种了四十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rdo;
他说:&ldo;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
假如每个人写文章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rdo;
我自以为在写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
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
母亲常说父亲是劳碌命,平日总闲不下来,一直到这几年身体差了还时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休息。
他是那一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
他年轻时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每天挑两百斤的香蕉来回几十趟还轻松自在。
我还记得他的脚大得像船一样,两手摊开时像两个扇面。
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手把我提起还像提一只小鸡,可是也是这样棒的身体害了他,他饮酒总不知节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摆满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这样把他的身体喝垮了。
在六十岁以前,父亲从未进过医院,这三年来却数度住院,虽然个性还是一样乐观,身体却不像从前硬朗了。
这几年来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亲的健康,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难言。
父亲有五个孩子,这里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最远。
我十五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南求学,后来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
近几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回家两趟,有时颇为自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
父亲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ldo;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rdo;
母亲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要求我们什么,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切荣耀归给丈夫,一切奉献都给子女,比起他们的伟大,我常觉得自己的渺小。
我后来从事报导文学,在各地的乡下人物里,常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坚强,又那样的伟大。
我后来的写作里时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话,很少引用博士学者的宏论,因为他们是用生命和生活来体验智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最伟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动人的素质。